来澳洲的第5年,我终于拥有一架钢琴了,尽管我至今也不会弹。钢琴不是为了摆设,它本身如同我生活中一首萦绕不散的乐曲,表达着心灵自由的主题,那是我半生来执著的追求。
与钢琴结缘,是我四五岁时。幼儿园里有一架钢琴,它发出的奇妙音响令我着迷,低音区浑厚如坚实的大地,高音区高远如万里晴空,一排琴键按过去,我总想到一群大雁掠过宽阔草原而凌空翱翔。
特别是夜晚,躺在卧室,总听到有琴声回荡在黑暗的大厅,那是和白天欢快的儿童歌曲不同的音乐,雄浑而细腻,恬静而忧郁。这些美丽的曲调通过钢琴宽广的音域和丰富的表现力,像是从遥远的星空飘来的召唤,亲切地把我引向了一个神秘的世界,充满诱惑和希望,似要羽化而登仙,我进入了梦乡。幼小的我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这种感觉,但这确实是一种真切的感受,日积月累,它潜入我的意识深层,积淀为一种与自由意志相伴随的钢琴情结,在以后的岁月里,它不时地表现为对钢琴深刻的爱和拥有一架钢琴的强烈愿望。
上小学了,在我的一再要求下,妈妈送我去学钢琴。弹钢琴曾经是上流社会的公子、小姐的必修课程,那时候“上流社会”已被无产阶级的政权无情地摧毁,但是那些贵族家庭仍旧顽强地保留着上流社会的传统教学,学钢琴的孩子多是来自这一阶层,女孩子红粉粉、香扑扑、头扎蝴蝶结,像个天使,男孩子白白嫩嫩、文文雅雅,身穿背带西裤,像个绅士。我和他们不是同一类型的孩子,父母跟随共产党南下北上,无着无落,无暇管教孩子,我放了学就和胡同里一群“小野孩”玩到天黑,我的衣服上有一块块的油迹,带补丁的裤子上都是泥土。学琴时,我也知道自惭形秽,知趣地离他们远远地坐着。
老师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,体态丰满,肌肤细腻。那是冬天,她身着黑色中式团花锦缎羊皮袄,高领微微敞开,露出雪白的羊毛。她给我上课时,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总是带着高雅的笑容,眼睛却没有笑意,她对我说话柔声和气,语气却寒冷刺人。
我一坐在老师身边就局促不安,我本来聪明的头脑,伶俐的手脚,像是生锈的机器,怎样都不听使唤。最糟糕的是我的手,指甲长长的,塞满黑泥,手背冻得通红,皴得像一块砂纸,上面还有经常不洗手留下的一块块黑色的硬痂。这双手放在琴键上,与老师那白嫩、丰腴的手形成强烈对照,不要说老师嫌恶的眼光,连我自己都想赶紧把它们藏到裤兜里。
我弹得很糟糕,老师常常对我失去耐性:“节奏!节奏!节奏不对!”我弄不清什么是节奏,我和那一切似乎永远难以合拍。“用脚打拍子,嘴里大声数一二三、一二三!”我手脚嘴眼并用,最后乱得不可收拾。
(待续)